外公的牙齒早就鬆脫,晚年都是靠著假牙才能進食,大概送進醫院急救之前就已經拿下他的假牙,原本消瘦的臉頰因此看起來更像乾癟的蘋果一樣,此刻他躺在棺材裡,面容安詳。享年82歲,“久病床前無孝子“這千篇一率的故事家家戶戶都在演,外公跟外婆晚年也嚐了不少這句話的箇中滋味,我站在棺木旁,想著外公這一生經歷的,可以說相當於台灣整個近代史的風霜,一樣那個問題,“人這樣活著,為了什麼?“
雖然高雄跟屏東也沒有幾分鐘車程,縱有機會下屏東看看外公外婆,也都是來匆匆去匆匆,不過只要外公精神狀況好,他一定會拿出他手抄的日文詩集給我看,這一篇“人生的晚春“是他最常唸的。從開始知道我學日文起,看到我來一定對我說日文,唸詩給我聽是少不了,不過我總是不小心失了神,眼神飄到外公家牆上兩張日本時代的照片去。
一張是外公大概只有國二的年紀,穿著日本軍服站在樹下,一張是他的哥哥;我的伯公穿著學校制服,跟一個不知名的朋友合照。
外公是民國19年生,伯公才大他一歲。當年台灣日本殖民時代,就算是日本人為台灣的近代化建設有不少貢獻,再怎麼樣被統治的還是矮人一截的,二次世界大戰進入皇民化階段,大家都說日文改日本名字,雖然有受教育的機會,整體而言學校數量仍是供不應求。
2006年,外公家裡來了一群人,架設起錄影器材,在外公的辦公桌前,為了他們當年的故事訪問我外公,這部片外公只放給我看了一次,關於他少年時代到日本修造戰鬥機的當年勇雖然已經聽過好幾次,但直到這個時候看到了這部紀錄片,才有“有憑有據“的真實感。外公的鏡頭不多,只有短短幾句話,不過他不需要什麼演技,歷經那大時代的洗禮,幾句話講來,格外的有戲劇張力。當然,我也在影片裡看到了伯公,說真的,原本就已經是遠親了,加上他後來娶了日本人,長年居住在日本,對他幾乎是僅有那牆上照片的稀薄印象而已,即便他退休之後曾回來台灣住一年,在國語日報學中文,那個時候我已經上大學,也沒有機會碰面。
看著外公的人生落幕,我想到了他很常跟我說得那一段。
“日本戰敗了,當時我們都想說完了我們輸了,後來才有人跟我們說,ㄟ你們是戰勝國耶,才知道終於可以回來台灣了,不過當時你伯公就堅持要留下,他覺得留在日本才有書可唸,我卻是覺得,日本已經戰敗,什麼都沒有剩下了,再說如果長子不回去,家裡還那麼多弟弟妹妹該怎麼辦?“
他總講的雲淡風輕,只給我拼圖的上部份,因為當時“長兄如父,長嫂如母“的觀念,他覺得他要回來幫著拉拔這些弟弟妹妹,即便他此生對兄弟姊妹如此的貢獻,從小到大,甚少聽說他跟其他兄弟姊妹有什麼互動。
此刻他已經躺在棺材裡,那些紛紛擾擾跟他已經無關,可是我卻很多疑問,心裡好多如果,如果是我,選擇留下來還是回來?如果是伯公呢?他會不會想過當初應該回來?伯公在日本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?聽說他也因為生病而行動不便,我還有沒有機會跟伯公見上一面,把拼圖的下半部給湊齊?
於是我在今年五月原本已經夠緊促的5日東京行程裡,加上了神奈川縣之旅。
往返日本旅遊、參加會議已經這麼多次,去找伯公的念頭不是從沒想過,但因為聽我老爹說他人住在橫濱便作罷,等我要到地址,才知道他其實住在離我的飯店,搭電車不過45分鐘左右車程的神奈川縣大和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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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著伴手禮,來到伯公家所在的鶴間。 |
伯公住的社區,配合21度左右的涼爽氣溫,走來實在很舒服,附上社區照片,聽說這個叫做鄉下。前庭後院,還附上一個車位,45分鐘可以到新宿的電鐵,超大型賣場,嗯~鄉下。
這個是鄉下的剃頭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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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有溜滑梯,妳沒有,哈哈! |
筆記:這裡房子都是所謂的“一戸建て”,就是咱講的“透天厝“。大多數都只有蓋兩層,像這樣大概地坪20~30幾,(30年以上)中古屋的話大概700~1000萬台幣左右,老了以後,如果可以弄到永住權、保險....嗯,還是醒醒吧,不過有興趣的話,可以參閱以下網址。
回來說我的神奈川尋親之旅,日本的地址很難找,就連我問住在日本的伯公,他也說是他也不一定找得到,不過,iphone這東西讓這一類難題只存在歷史課本裡了。輸入地址,最後到達的時候發現目的地的大頭針準準插在伯公家門口,在台灣用定位大部份都只能找到附近而已。
出發前還一直問我阿姨,伯公是不是改日本名字。結論,行不改名坐不改姓,自己的名字不是別人方不方便記的問題,而是關乎你這個人到底是甚麼的問題!
(正好回應臉書上的連結:為什麼我們要取英文名字?)
出來開門的是有點駝背,不過以83歲高齡來說不拿拐杖還是很誇張的伯公的太太。
不過後面站著的,從照片上的印象我知道是伯公,不過,行動不便是怎麼回事?脊椎姿勢比我還良好是怎麼回事?需要定時吸入純氧是怎麼回事??氣色比我還好,讓他年輕個20歲大概皮膚比我還好吧!!誰來說明一下?
短暫寒暄之後,我們進到伯公的書房坐下,這才有機會看看日本人的家庭環境大多長什麼樣子。簡單來說,一切都是剛好而已,不會有多餘的空間,但也不會讓你感到太過窘迫。以玄關進來後的走廊來說,大概就是兩個人可以會車的空間,廁所就是讓你進去,回身坐下,如此的空間而已,沒有洗手台,是當你沖水之後在水箱上方有個像飲水機那樣的噴嘴,讓你洗完手以後那水再進入水箱中,這類環保裝置台灣也有。
伯公因為肺癌,拿掉了一個肺,所以當體內涵氧量不足的時候就必須吸純氧,行動就這樣被限制住了,不能離開製氧裝置太遠,如果要出國,則需要主治大夫的同意書,限定只能搭乘日航,還必須有人陪同旅行,並只能讓你攜帶3瓶小型的旅行用便攜氧氣瓶,因為這樣他每次回來台灣也總是來匆匆去匆匆。撇開這個問題不說,整個人的氣色真的是相當好,或許跟日本居住環境,還有完善醫療都有關係吧,83歲的人看上去只有60幾吧,超扯!
招待我們用過中餐後,伯公跟我說他現在住的地方就離當年的高座工廠不遠,他要先帶我們搭計程車去看一些景點,這樣回來跟我說故事的時候才能更加深印象,整個就是戶外教學啊!
伯公一路上一直在跟我們的計程車司機講台灣少年工的事,後來每到一個景點他也都跟著下來聽解說。首先來到的是工廠的遺址,當然整片都已變成住宅公園、學校,只留下這個說明的看板。當年工廠的規模是,南北1.5公里,東西0.7~1.2公里長。
伯公說,當年搭船過來,為了避開美軍潛艦攻擊,三天可以到的航程繞行了一個禮拜,但等到一看到工廠宿舍就知道上當了,原本的期待是到了這裡要當學徒,但是破爛的宿舍、食物得持有糧票、理髮需要有理髮票等等 ,完完全全是在軍營裡頭的生活了,而且說是學造飛機,事實上日本人不可能讓技術外流,這些台灣少年們做的大部份都是生產線上的單調工作而已。
接著,爬上山坡經過好幾段勉強能過的山路,我們到了一間寺廟前。
短暫寒暄之後,我們進到伯公的書房坐下,這才有機會看看日本人的家庭環境大多長什麼樣子。簡單來說,一切都是剛好而已,不會有多餘的空間,但也不會讓你感到太過窘迫。以玄關進來後的走廊來說,大概就是兩個人可以會車的空間,廁所就是讓你進去,回身坐下,如此的空間而已,沒有洗手台,是當你沖水之後在水箱上方有個像飲水機那樣的噴嘴,讓你洗完手以後那水再進入水箱中,這類環保裝置台灣也有。
伯公因為肺癌,拿掉了一個肺,所以當體內涵氧量不足的時候就必須吸純氧,行動就這樣被限制住了,不能離開製氧裝置太遠,如果要出國,則需要主治大夫的同意書,限定只能搭乘日航,還必須有人陪同旅行,並只能讓你攜帶3瓶小型的旅行用便攜氧氣瓶,因為這樣他每次回來台灣也總是來匆匆去匆匆。撇開這個問題不說,整個人的氣色真的是相當好,或許跟日本居住環境,還有完善醫療都有關係吧,83歲的人看上去只有60幾吧,超扯!
招待我們用過中餐後,伯公跟我說他現在住的地方就離當年的高座工廠不遠,他要先帶我們搭計程車去看一些景點,這樣回來跟我說故事的時候才能更加深印象,整個就是戶外教學啊!
伯公說,當年搭船過來,為了避開美軍潛艦攻擊,三天可以到的航程繞行了一個禮拜,但等到一看到工廠宿舍就知道上當了,原本的期待是到了這裡要當學徒,但是破爛的宿舍、食物得持有糧票、理髮需要有理髮票等等 ,完完全全是在軍營裡頭的生活了,而且說是學造飛機,事實上日本人不可能讓技術外流,這些台灣少年們做的大部份都是生產線上的單調工作而已。
這裡豎立著一塊戰沒台灣少年之慰靈碑 |
到了塞班群島被美軍攻下之後,作為中繼島,美軍開始以B29轟炸機密集的轟炸,這個時候已經進入戰爭的尾聲了,各地軍工廠的台灣少年們也都陸續回到了高座這裡。每天的生活大部份都在地下防空壕裡渡過。一次轟炸當中,由於時間很長,少年們忍不住飢餓跟疲勞,領隊的老師,就是立下這塊碑的人,也想早一點讓學生能返回宿舍休息,在他判斷美方轟炸機已經離開後,便讓少年們離開防空壕,殊不知在宿舍跟防空壕的這段路上,美軍空襲又來,六名躲避不及的少年便因此喪生,死狀甚慘。該位老師後來心裡一直無法放下,即便自己的經濟也不甚寬裕,還是立下了這塊慰靈碑,以告慰喪生台灣少年們的在天之靈。
事隔多年,台灣也經歷過了228跟戒嚴時期,當年的台灣少年返台後便一直積極連絡,想成立一個團體來紀念當年的事蹟。因為戒嚴不允許集會結社,所以早期是以“高座同學會“的名義在各地方進行,直到解嚴後,全台各地的高座同學會才於1988年舉辦了第一次全國聯誼會,後來也決議,捐款於1997年在大和市建立了這座台灣亭,使用的是台灣的材料,施工的也是台灣的師傅。在日本看到這麼有台灣味的涼亭,有很微妙的感覺。
涼亭前的亭誌 |
當年車站,兄弟兩個分別之後,伯公呆立在東京的斷垣殘壁之中,對他的下一步完全沒有頭緒。一個賣蕎麥麵的先生收留了他,並告訴他他是“第三國家“的人,搭美軍的車是不用錢的,伯公腦筋動的很快,他開始搭美軍的車,到大阪批貨,買一些肥皂、鞋子之類的必須品回來東京賣,後來也認識了美軍中可以提供他酒的人,便又接著到居酒屋去兜售。有了錢,就可以繼續念書。某一天又讓他看到報紙上刊登的徵才啓示,說美軍基地在招考檢察官,伯公便順著個機會考上了美軍檢察官,對內糾舉美軍不法情事,對外則作為美軍跟日方有民間糾紛時的辯護律師。要不是時間有限,伯公說他可以帶我們到美軍基地,還可以帶我上航空母艦,我差不多已經在安排下次的行程了。
關於更多的細節跟當年存活下來的老爺爺們的口述內容,若有興趣可以找這部紀錄片來看看,在此不多加贅述。
“面對大時代的洪流,小人物只是盡可能的生存下來而已“
這句話,在回到新宿的路上不停的在我腦袋裡響著。
類似我外公跟伯公的命運抉擇,同樣也發生在其他少年工身上。日本政府對於這些台灣人的態度是,讓大家自由選擇要返回中國或是台灣。有的人回來台灣後,被捲入228事件,無端受牽連,台灣既然如此,那麼到大陸去如何?到了大陸,曾經身為日本軍屬的紀錄便惹上大麻煩,下放勞改。我曾問過外公228事件當年的背景,基本上大家都是在戰後返回台灣時,看到中國國軍那狼狽不堪的樣子,相對於當年日本軍的軍容跟士氣,便已經抱持著相當大的疑問,如果你查找網路上228相關資料,遠因都會從這裡說起。
有一次,國興衛視播出一個日本旅遊節目,外景隊到台灣來,有一個老奶奶向前詢問:“日本人の方ですか”(你們是日本人嗎?)然後便開始對他們說日本時代的事,自己有多麼的懷念,言行舉止非常的日本化(本身就是那時代的人嘛)。
影片連結到了youtube上,下了一個很難聽的標題,類似台灣人哈日沒尊嚴種種的。
在介入如此強大的民族意識之前,先冷靜看看歷史如何?
歷史沒有對錯,是一個過程,曾發生過的事實。你我都是歷史裡的小人物,不是國家的領導人,台灣被割讓,長達50年的殖民歷史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。如果我們可以,沒有人願意被外來人殖民被統治,小人物就是被推著走而已,我不是說當年日本殖民時代對台灣人多好或多壞,這都有待更多的研究(話說回來台灣對這時期的研究真的相當貧乏)去挖掘歷史的真相,不過可以確定的是,那位奶奶走過那些年代,一個是日治時期、一個是白色恐怖,在她心裡當然很容易會有一個比較表,在哪一個年代裡自己過的還算可以,只是這樣而已。
當然一切都在變,新的歷史也正在寫,日本時代的老一輩人所認同的日本文化現在是不是還存在?台灣這幾年,更民主了,是更好還是更壞(亂),越來越頻繁會面對到的大陸人,我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跟他們接觸?而這接觸想當然爾會勾起歷史上很多的問題,談論這些問題的時候,立場要能站的穩,自然就必須更加了解過去的歷史,只是一再用民族情緒去處理,能夠得出什麼結論?那大概是最後彼此再來打個一仗。
如果台灣這幾年最大的驕傲就是民主進步,那麼期待台灣人也能夠更加展現民主的素養,這其中之一,是對歷史的了解,不停的去挖掘真相。而不是每年時間一到,靖國神社、釣魚台等等這些問題就跳出來,攪和攪和,同樣的戲演過了,就一樣是毫無結論。
我們身在亞洲,絕大部份的人對於亞洲的歷史、台灣的歷史卻很少去探究。我們取英文名字、我們的小孩開始學說話爸媽就教英文、這就是我們的國際化!?
假如今天跟外國人交流,問到台灣跟大陸的事,我們怎麼樣去應對?雖然不代表全體,新聞總是找聳動的來寫我知道,不過說再怎麼不關注中國(如果你認同這是我們最大的對手的話),我也沒想到會有我們的學生去問人家“上海有高樓嗎“這種問題,咳!國際化咳咳!(被問上海有無高樓 陸生囧)
網路已經這麼方便,wiki也已經如此應有盡有,何不真正好好的利用?
民主國家的國民,應該俱備高度的素養,最基本的是沒有魯莽粗魯肉弱強食的原始行為,再來,既然民主是大家都參與,那麼正在發生的跟大群體有關係的事件,無論他是進行式或是過去式,都應該有相當的基本常識,不然怎麼參與?怎麼民主呢?
您好,我近日計劃赴日探訪高座海軍工廠的歷史遺跡,正好搜尋到您的blog,想請教一下那塊高座海軍工廠解說牌的座落位置為何?可否請您大略提示一下?謝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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